短篇小说:意外

发生那场意外时是个清晨。

天才蒙蒙亮新军就打开自己家的院门，扛了一张锨往自家承包的大棚走去。

早春时节，天还是凉的，所以在出门时，媳妇把他当兵退伍那会儿带回来的一件绿军衣扔给他让他穿上。五大三粗的他本来不想穿，可是他看妻子投过来温柔的眼神时，他还是把褂子披在了身上。

天没大亮，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他沿着村里刚铺了柏油的那条公路向东走去，他家的大棚就在村东不远的地方，站在大棚上就能看到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呼啸而过的汽车。

这条路是为了去西边的柳河峪修的，他们村后的城顶山上有一座书院，传说是公冶长读书的地方，明清年间早建成了公冶长祠，但乡里人仍旧把这里叫做“书院”。书院前有两株千年银杏树，树的西边是一线山泉潺潺流淌；树东遥遥对着青云寺院，虽然没有了晨钟暮鼓，但云卷云舒，也阅尽了春秋几度。晴日里旭日初照，云蒸霞蔚，把山寺、祠堂点染得斑驳陆离，让人暖意顿生，忘却了炎凉寒暑；夜幕下，朗月高悬，松涛阵阵，天、地、山、寺融融一体，只留下宇宙澄清，心旷神怡……

这里的山坡上到处都生长着漫山遍野的樱桃树，每到春风四月的时节，树上的樱桃红了，山上山下都是耀眼的红，翠翠的绿。这时节，樱桃园里便传出了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路边便多出了两行卖樱桃的摊位，路人就有了成群结队来借了吃樱桃的名，偷闲踏青的城里人……于是，山里便早一个节气进入了热闹的季节。这时的山绿了，坡红了，人忙了，小溪也早早欢唱了，连空气中也充满了甜甜的果香在飘荡……

新军家就在书院山脚下七里的于家庄，受了这几年樱桃市场火爆的带动，他们庄里的人也都栽上樱桃，赶起了果木大集。

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是脑瓜灵活的他，在烟台当兵时就从那边的果树研究所定购了一千多株优良果树苗让老父亲试栽。等三年兵役服完回家，小树苗已经开花结果了。看着自己家的樱桃园，他灵机一动把种大棚蔬菜的技术引进到了种樱桃树上来。

开始是小打小闹地弄了有几分地，那一年他家的七分地的樱桃足足比露天的提前早上市了近一个月，正赶上潍坊风筝会和蔬菜博览会，一下子卖了个好价钱，柳河峪的樱桃也成了招待客人的特供名贵水果，从此扬名海内外了。

抓住了商机的他就像当兵时一样的果断。看到了商机他立即决定把自己家的所有樱桃园全都盖上大棚！但是一打听，成本太高一时让他犯了难。因为一个棚就得近十万元，他东取西借也没能凑够盖一个棚的钱，这下他可犯了难。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走了镇上银行的大门，在信贷专柜进行了咨询。

听说是位种植大户找上门了，里面的人热情接待了他。后来在大户室一位姓赵的主任接待了他，听他介绍了情况后，第二天就派了两位工作人员下了乡。

大喇叭里村长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到村委会去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三火四地赶了过去。到了才知道，原来是考察他的樱桃大棚贷款的事。了解了他的想法，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又把他家的樱桃园转了个遍，走时让他填了两张调查表，来的人便回去了。

不几天有人通知他让他到镇上去，电话里还特意嘱咐让他约上同组的五户当家人、带上媳妇和所有的证件，这年月他知道证比什么重要，黄宏早在春晚上就这么说了。

过了一集的时间，二十万元就打到了他的银行卡上。有银行撑腰这一下他底气足了，计划大了，他不想再小打小闹了，他决定把自己的樱桃大棚往观光农业上靠。

四周不再土打墙，龙骨不用竹杆换钢管，苫棚一律机械化，棚里棚外种两季，樱桃熟了的时候再搞个采摘节，观光、旅游加上采摘什么也耽误不了……

他盘算着，心里美滋滋的。

临开工时他又作了个新决定，不再分两步走，决定一步到位。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嘛！

仍旧按计划盖四个温室大棚，但从用料到设备都往最先进靠，最现代化弄。完工后一算差不多投入了有小四十万，不用说，另外的钱他是找亲戚凑朋友借的。尽管拉了饥荒，可是看着新盖的大棚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为自己向事业成功迈出了第一步而感到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己事业成功的曙光。

打新起了棚他都是吃住在大棚，一心一意莳弄他的樱桃树。 三月开花，四月挂果。看着今年满枝头的果子，他心里又划算开了：等到收完樱桃有了钱，除了还贷款外，他要把苫大棚全部改成电脑控制全自动的，那样他就不用叫上人上边拉下边拽地盖大棚了……

天还是有些凉，想着心事走在路上的新军被清晨的风一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把披着的衣服伸上袖，顺手把中间的两个扣子系上了，领口和最下边的两个懒得系，就把铁锨甩到肩上大步向大棚走去，干起活来他就是急性子。

到了棚前边，他把铁锨竖到棚前的那棵小杏树上，赶紧打开电灯里里外外地四下里检查了一遍，昨天一晚上不在他实在放心不下。看到一切好好的他长舒了一口长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接下来他有条不紊地开始开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为了晚上保温每个大棚上都盖着厚厚地草苫子、棉帘子，晚上盖上保温，白天揭下来晒太阳。平时都要两、三个人有上边拉，才能完成揭棚的工作。现在好了他用上了电动机，只要一合电闸机器转动就能把苫子卷起来，可是由于是土法上马，干这活还是得有人在下面开机器，有人在上面看着不时用手中的杆子调整着卷起的苫子的转动方向，防止卷不齐整。

今天起得有点早了，帮手一个也没来，两三个人的活只好由新军一个人自己干。他先逐个解开帘子上的绳扣，再跑到棚顶去取下压顶的杆子，而后下来合上了电闸……

听着电动机平缓地转动起来，棚顶的帘子慢慢卷了起来，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放心地看着转动的机器，帘子越卷越粗，他心满意足地搓着双手。

眼看第一个棚就可以顺利揭开了，可是他突然发现靠棚门口的一卷帘子没有卷齐整。要是平时只有他喊一声“停”，下边的人一拉电闸，等到他用手里的长杆把它戳正了，说一声：“好！”下边的人再合上闸就一切OK了。可是今天不行只有他一个人操作，他赶紧向上棚的地方跑了几步，想上去把卷了一半的帘子卷弄正当，可是又想起应先把电机停了，于是一扭头又跑向电机，这一来一回他就有些手忙脚乱了。

到了和卷扬机连在一起电机前，他弯腰伸手准备去按开关时意外发生了：他是隔着卷扬机上的那根细细的钢缆卷绳伸手去拉电闸的，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他没扣扣子的上衣襟碰到了那根绷得紧紧的、正在回转的钢丝细绳，巨大的拉力一下子拽着衣角把新军拉了个趔趄。他反应极快，马上伸出右手揪住了衣服的下摆，想把自己的衣角拉出来。可是悲剧就在眨眼的功夫发生了：他不仅没能拽出衣服，他右手继而是整个右臂反倒都被钢丝绳卷了进去、绞住了。一阵剧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刚想喊“救命！”可是剧烈的疼痛让他只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后，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在呼啸的120救护车上了。当他被从截肢的手术室里推出来时，他才记起前面发生的那些事。等他度过了感染期，伤口慢慢愈合时他才听家里人说，发生意外时那个早晨多亏了两位和他一样早起的村民，要不是他们及时拉下了电闸，用刀子割开了他的衣服，给他包扎了伤口，又打了120，他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当家里人听到消息赶到出事的大棚时，他整个人都已血肉模糊了。幸亏抢救及时，他的右胳膊齐肩膀做了截肢，可是他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他成了残疾人，他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他正想干一番事业，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更让他担心的是那笔巨额的贷款怎么办。他知道：他住院了，家里的大棚没有人照看，只能贱卖处理掉，今年是没有指望了。医疗费还得花上一大笔钱……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为了他哭肿了双眼的妻子。

其实一从病痛中清醒过来，他就想到了自己身体的残障，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重。但更让他心焦的是他们这个家庭的前途，更可怕的是他欠下了那笔天文数字的贷款，如果银行知道他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提前把贷款收了回去，那样的话他可真是走入绝境了，他们这个家就算完了，更不用说他自己心中的那个宏伟蓝图了……他不敢再想下去，这次意外眼看就要毁掉他的所有理想和事业了。

医生和家人为了让他安心养伤，总是把一切往好里说。可是，他们的每一句劝慰，都成了引导他作最坏打算的引子，仿佛把他最担心的事情，全摆在他的面前让他看。没有一句话能让他真的把心放宽，这直接影响了他的治疗效果。

住院一个月零三天，他都沉浸在焦虑中。手术很成功，尽管恢复得很艰难，但他还是渐渐康复了。看到家人都为他憔悴了，他便坚持要下床锻炼，后来活动自如些了了，便坚决让家人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里，亲戚、邻居络绎不绝地来探视他，有人的时候他总是用坚强和笑容来面对，可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为他一时不慎引发的意外而感到懊恼，这不仅会给他留下终生的伤痛，更会把他的整个家庭拖进生活的窘境。他开始后悔不该把计划做得那么大，更后悔不该借下发那么一大笔贷款……他开始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也为那时自己没听家人的劝告而后悔。

当他出院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预料这中的事终于来临了，进来的是他先前见过的那位姓赵的银行主任。

是呀，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谁让咱没有兑现承诺呢。原来说好卖了大棚樱桃就还上第一笔钱，可眼下恐怕连还利息都困难了。人家说点难听的话，给点脸色看都没什么，新军最怕的是人家把贷款提前收回去，那样他可就很难爬上眼前的坡，迈过这道坎了。

新军从在医院里起就把这个场景重复了无数遍，在心里都把人家怎么说他怎么答都演练过许多遍了。只要不把贷款收回去，什么条件他都准备答应下。即使是收回一部分他也能缓口气。退一步说，要是人家要把贷款全收回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是自己没法兑现约定的还款计划了，这情可原，因为放贷款的人也怕担风险，也是有考核管着……每当想到这些新军的心就乱成了一团麻，他便不由自主地叹气。媳妇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时也只能说些宽心话安慰他，可是他心里还是担心着。“要来的总归是来了。”他心里想着挣扎着从炕上出溜下来要往外走。

这时赵主任一步跨进来，看到他连忙拦住，说：“别动，别动。刚出医院还没好，别和我客气。”

和他一起来的小张顺手把一箱牛奶一个西瓜放到了桌旁的地上，说：“听说出了场意外，赵主任几天前就说来看看你，可是行里一直有事，没抽出空来，今天正好得空就来了……”

新军连忙说：“谢谢了！你看看，这大老远的……”嘴上说着，可是一直没敢打量赵主任的脸，生怕他提贷款的事。

赵主任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担的是贷款还不上的心，便和声细语地说：“我们听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人还平安就放心了。这不听说你回来了，今天一个是来看看你，另一个就是告诉你我们把你的情况和市行汇报了，行里知道你是咱们村里的种植带头户，只要你有需求可以给你做一下展期，等你的伤再好些写个申请就行。另外，近期省行为了扶持科技带头户要发放一批惠农贷款，我们知道你符合条件，摸底时也给你给报上去了，你如果需要资金随时可以到行里去办手续。”“展期限了？惠农贷款？这……”新军一愣，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他惊异地盯着赵主任半天回过神来。

“你搞的温室大棚樱桃种植，属于科技兴农项目，上级号召大力支持。虽说前些天这茬樱桃你没卖成钱，后边还有露天果园。再说你搞的果树种植项目也是我们的对口扶持项目，虽说周期长，但效益好附加值高，领导都给你批了，等伤好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一番话太让新军意外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圈不禁红了，只是一个劲地说：“那谢谢了，谢谢了！”

赵主任和小张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新军悬了一个多月的心也放下了。

一场意外让他有了更多的人生体会，他对什么是雪里送炭理解更深了。

等到家里人忙碌着把露天樱桃卖完，晚熟的大樱桃熟得红里带紫时，他也能够下地，到大棚里转一转了。这回他的心劲更足了，等到伤好过了一百天，他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开了个会，把他的新打算说了。过了些日子便联系省城的农科所，让他们派科技人员到他家的大棚里把喷淋，施肥、卷帘都改成了电脑控制，并且他都计划好了，他还要扩大规模种植，把他的樱桃注册了，就叫“书院”牌，他要把它销售到全国各地去。

秋天时节，新军牵头的林果种植合作社在鞭炮声中挂牌成立了。这时也是村里换届选举的时间，村里人提名让他做候选人，结果他高票当选了村主任。他现在不仅要当好自己的家，种好自己家的果园，还要带领全村人过好今后的日子了。

这一年，他受伤是意外，但更多的事更出乎他的意料……特别是年后他当上了旅游产业园的董事长，推出了樱桃采摘节，做成了采摘、观光、游书院一条龙服务，更是他没想到的。

当他把藏在深山无人识的山里樱桃，摆上港台招商洽谈会的展台，签下大单的樱桃销售合同时，他真的想了很多，他总还记得当初贷款的事，当时说那笔贷款是个天文数字，他真的信。

大山绿了，樱桃红了，又是一个春深不知处的季节。